誰來定義偶像的“親密權”?

　　6月初，一款主打偶像AI聊天的應用Almigo掀起爭議漩渦。

　　該應用由中型娛樂公司RBW與AI技術公司KLLEON聯(lián)合推出，提供與旗下藝人包括Solar(MAMAMOO)、許齡智(KARA)、效定(OH MY GIRL)等在內的“AI分身”互動功能，卻因被質疑存在疑似擦邊功能，被全網(wǎng)聲討。

　　AI合成語音、復刻形象、擬人對話，本是看似順理成章的技術拓展。而從“陪伴”到“擦邊”，AI介入得有多深，才算越界?

　　01 AI分身辣聊風暴

　　據(jù)悉，在這款AI應用Almigo上，用戶不僅可以文字聊天、聽AI仿生語音回復，甚至還能開啟仿真人臉的視頻對話。

　　而最具爭議的部分，落在了名為“Spicy”的付費功能上。該功能宣傳中暗示，付費用戶可以與AI偶像進行更私密、更親昵的交流。

　　盡管內容以文字為主，但不少用戶發(fā)現(xiàn)對話中頻繁出現(xiàn)擦邊暗示、挑逗用語，并通過“對我撒嬌吧”、“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”這類回復設置，制造曖昧氣氛。

　　而在平臺未對用戶身份、年齡做出明確限制的情況下，部分未成年偶像的AI形象也被納入可互動角色之列，使得輿論質疑進一步升溫。

　　與此同時，社交媒體上很快炸鍋。

　　推特、Instiz等社交平臺上涌現(xiàn)大量抗議聲音：“AI物化女性”、“Deepfake犯罪”。不少海外粉絲也聯(lián)合發(fā)起Tag“運動抵制Almigo”。事件發(fā)酵后，藝人Solar本人通過粉絲平臺回應稱“已向公司表達意見”，但表態(tài)克制，并未直接提及合成內容的授權過程。

　　最終，在上線不到48小時后，RBW宣布下架APP，并向公眾致歉。KLLEON也發(fā)布聲明稱將“重構模型”、“暫停商業(yè)推廣。”

　　面對爭議，KLLEON代表在6月9日接受《韓民族日報》采訪時表示：“Almigo從技術上并不可能進行與偶像的性暗示對話”，并強調平臺已采取相關措施，以遵守AI倫理準則。他還補充稱，項目自2023年初啟動，已通過所屬公司向藝人們“充分傳達相關內容”，但“可能在溝通上產生了一些偏差”。

　　一場試圖借AI變現(xiàn)的新嘗試，在數(shù)天內以道歉、下架、口碑下滑收場。然而，其引發(fā)的討論遠未平息。

　　02 推手與共謀

　　這場AI應用的越界是如何發(fā)生的?

　　從表面看，這似乎只是AI公司過度逐利、娛樂公司監(jiān)管不力。

　　但若回溯合作背景會發(fā)現(xiàn)，RBW與KLLEON并非簡單的甲乙方關系，而更像一組利益一致、愿賭同輸?shù)腁I投機聯(lián)盟。

　　KLLEON是韓國近年來頗具代表性的AI內容創(chuàng)業(yè)公司之一，成立于2018年，核心產品包括AI視頻轉換平臺KAMELO、AI人設生成工具Klone以及數(shù)字人實驗性服務Killing。

　　該團隊以KAIST和首爾大學的AI專家為主，曾獲得韓國信息通信技術創(chuàng)新獎、入圍CES創(chuàng)新獎單元，創(chuàng)始人姜重赫與黃素賢還雙雙入圍2023年《福布斯》亞洲版(Forbes Asia)的“30 Under 30”榜單。

　　此前他們曾與CJ ENM、MBN電視臺合作實驗虛擬主持人等內容項目，積累一定技術口碑。

　　而RBW的介入，并不只是合作授權方那么簡單。

　　據(jù)韓媒《Digital Daily》報道，RBW在2023年就已參與KLLEON的A輪融資，成為公司戰(zhàn)略股東之一。根據(jù)商業(yè)登記信息，兩家公司在日本市場的分公司地址也高度重合，有分析認為二者在海外市場開拓中可能存在資源整合、渠道共享等合作。

　　在AI成為韓娛新熱詞的當下，RBW顯然希望借Almigo搶占一席之地。作為擁有MAMAMOO、Purple Kiss等藝人的中型娛樂公司，RBW在近年面對K-Pop高度競爭時顯露出一定的增長瓶頸——新人女團Purple Kiss尚未走紅，而MAMAMOO成員個體活動多、團體曝光少，粉絲增長趨緩，公司迫切希望尋找新的收入增長點。

　　同時，RBW作為KLLEON股東之一，本身就對AI技術商業(yè)化有利益訴求。推出合作產品既可以驗證投資成果、分享收益，也有助于RBW對外樹立科技先鋒形象。在如今娛樂業(yè)與AIGC結合的趨勢下，RBW希望走在前列，通過AI偶像互動開創(chuàng)行業(yè)新模式，搶占賽道高地。

　　相比耗費人力拍真人綜藝、辦巡演、開粉絲見面會，一個可復制、可全天候運營的“AI藝人”看起來更具ROI潛力，還能綁定會員制度帶來持續(xù)收益。

　　歸根結底，這是一種試圖“低成本再造偶像生產力”的想象。

　　但問題在于，RBW高估了技術換情感的能力，也低估了粉絲對“擬人親密關系”的邊界執(zhí)念。特別是在女偶像深陷過度物化爭議已久的背景下，這種將AI作為“定制情欲陪聊”的操作，不僅踩到了粉絲心理底線，也引發(fā)公眾對“女性AI商品化”的普遍警惕。

　　RBW的問題，并非出在對AI技術的想象力，而是缺乏想象力之外的判斷力。這次冒進不僅沒有帶來預期收益，還導致市場信任度直線下降、粉絲群體流失與藝人受挫，可謂得不償失。

　　有業(yè)界評論指出，RBW此舉也暴露出中小型娛樂公司在品牌轉型上的浮躁，一味追趕AI風口，卻忽視了偶像關系的核心資產：粉絲對藝人的情感投射，以及公司對藝人品牌的長期培育。

　　短視逐利而損害這兩類關系，則終將自食惡果。

　　03 誰來決定親密的尺度?

　　AI偶像并不罕見。

　　早在2010年代中期，Hatsune Miku等虛擬偶像便已完成從“技術產物”到“文化角色”的躍遷;日本市場也早已培育出虛擬YouTuber、AI歌姬等成熟品類，粉絲樂于接受“TA們本就不真實”的前提，與其建立獨特的投射關系。

　　這類虛擬形象并無現(xiàn)實對應人物，公司對其擁有完全的控制權和IP歸屬，公眾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“技術實現(xiàn)”和“人設魅力”，而非倫理風險。

　　近年興起的AI聊天平臺，如Character.AI與Replika，則將AI擬人推向了“對話親密關系”維度。

　　前者允許用戶創(chuàng)建包括明星在內的各類角色AI，自娛自樂為主，系統(tǒng)會過濾露骨語句，強調這些AI“不是本人”;而后者則一度鼓勵用戶與AI伴侶發(fā)展戀愛甚至情色關系，最終因過界問題引發(fā)爭議，在2023年被迫調整“成人模式”權限。

　　但無論是哪種模式，它們大多劃清了底線，包括回避使用現(xiàn)實藝人真實姓名、臉部建模或聲音采樣;明確標注AI為虛擬形象，避免誤導;以及控制內容尺度，杜絕情色誘導或擦邊營銷。

　　Almigo的爭議，正是在于它同時違背了法律與倫理的兩重準線——既動用現(xiàn)實偶像的圖像與語音，又在內容上模糊互動界限，制造有意的曖昧空間。

　　在法律尚未完全明確“數(shù)字人格權”的當前階段，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被擺上臺面：公司是否有權以“授權”為名，讓AI分身替藝人進入模糊的親密關系場?哪怕合約上允許合成語音或形象生成，是否也應單獨征得偶像本人對具體應用場景的知情同意?

　　不少行業(yè)觀察者指出，這種合成互動如果涉及性暗示，其倫理風險幾乎等同于未經授權的深度偽造內容。

　　此外，作為最常被AI擬像瞄準的群體，女性偶像的權利邊界也因此再度受到挑戰(zhàn)。即便Almigo中不存在直接裸露或猥褻對話，技術手段的開放性本身就為濫用埋下隱患——AI模型極易被二次“訓練”說出低俗話術、生成性別暴力內容，成為對偶像的另一種深偽式傷害。
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偶像本就是高度依賴公眾情感想象的存在。一旦與AI形象之間產生混淆，她們所面對的不只是權責的模糊，更是人格邊界和情感認知的持續(xù)侵蝕。

　　粉絲愿意為情感投資，但這份投資從不是對算法的投注。RBW這次的翻車，并非AI“不可用”，而是技術濫用。

　　技術可以突破場景，卻不能突破體驗的邊界。AI確實為娛樂業(yè)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想象空間——數(shù)字人能讓偶像同時出現(xiàn)在千千萬萬粉絲面前，虛擬偶像可以24小時營業(yè)“永不塌房”，但偶像產業(yè)始終建立在真實連接之上，有著脆弱而珍貴的情感生態(tài)和倫理底線。